冬日的夜总来得特别早，我仍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尽管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四处奔波了一整天。
没办法，谁让我得罪了唯一收留我的公司。
看来在这个城市也就只有先前那家小公司会上给我一口饭吃吧。民办本科毕业，大学时还因为在宿舍抽烟记过一次处分，身上就更没有党员这种镀金的标签了。我生性散漫，热衷自由，可就是因为我所追求的那伟大的自由，我失去了我的饭碗。
人，总是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的。这是我步入社会所学的第一课。而我那刚烈，眼里容不得小人的性格就是我最好的教材。
我坐在了马路边上，往嘴里使劲地塞着刚买来的馒头，就着矿泉水一口一口的吃了下去。
水真他妈凉啊，我胡乱将最后一口食物塞进嘴里，使劲咽了下去。
接着我无视路上行人诧异的目光，高声唱起了陈鸿宇的《理想三旬》：
“旧铁皮往南开 恋人已不在 收听浓烟下的 诗歌电台
不动情的咳嗽 至少看起来 归途也还可爱 琴弦少了姿态
再不见那夜里 听歌的小孩 时光匆匆独白 将颠沛磨成卡带
已枯卷的情怀 踏碎成年代”
抬起头，望向城市的高楼大厦，又望向了天上稀疏的星星，想起了我年少时如繁星般的的梦想：背上一把吉他去浪迹天涯；想起了十八岁成年时父亲递给我的第一根烟；想起了离家前母亲眼含热泪的叮嘱；又想到了我年少时朝思暮想的女人......
物是人非——如同现在这般凛冽的寒风，愁！
“可以教我弹吉他吗，小渊渊？”她一边嗦着面一边问我。
“可以是可以啦，但谁让你叫我小渊渊的？”我有些不满的看着她那张被屋里暖气捂得涨红的脸。
“那好，以后你就负责教我弹吉他了，小渊......”
“不许叫我这么羞耻的称呼！”
“知道了，小渊渊。”
“你还真是怪，大年三十早上还出来跑步，风雨无阻是吧？”
“切，今天你不也出来了吗？”
“我这是训练，两码事。”
......
一顿愉快的早餐就在我们两人的拌嘴中结束了。
自从上次她在我面前放声歌唱后，我们便渐渐熟络了起来，从那天开始，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我们似乎都在遵循着一个谁都没有说出口的约定。在每天太阳初升，略显清冷的光洒在地面上时，我们都会在第一次相遇的路口见面，一起热身，一起运动，然后一起去吃早饭，最后在太阳高照，清冷的光经过我们的脸颊，开始变得散发着暖意的时候在早餐店的门口分别。
“你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干。”我接过她递过来的餐巾纸擦了擦嘴说道。
“什么事?”
“不告诉你，总之你快回去吧，外边挺冷的。”我搪塞着试图说服她。
“好吧，那姐姐就走了，ε=(´ο｀*)))唉，这么冷的天，看来自幼体弱的姐姐只能自己回去了，远在他乡好不容易认识了一个朋友，抛下姐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他却有重要的事情要干，不懂的怜香惜玉......算了，他的事就是重要的事，姐姐不重要的，姐姐可以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一个人拖着体弱的身体吹着寒风回家，万一半路上有什么坏人......唉，算了，姐姐无所谓的......”她用她那长长睫毛下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故作可怜状望着我，用带着严重表演迹象的哭腔嘀咕着。
“哎呀，好了，我去琴房练琴去啊，又不顺路，你要跟着去啊？”我的后颈上浮现了一层鸡皮疙瘩。
“去！”
“咋，你去琴房唱歌啊？”我还是不愿意带她去。
“那你就去吧，姐姐不重要的，姐姐可以一个人......”
“算了，带你去琴房玩会，但你注意点，老师要是一会回来的话你记得躲起来，她可不喜欢陌生人碰她的钢琴。”我向前走去，挥手示意她跟上。
“来啦来啦！”
我看她那健步如飞的样子，脑海中出现了一幅活灵活现的画面：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我们两人冒着早晨的寒风走了十几分钟的路程，来到了我练琴的地方。
是一家非常有年代感的小阁楼，我掏出钥匙，用冻僵的双手费劲的打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架年代久远的机械琴，琴面上盖着一条紫色的呢绒毯子，墙上挂着老师和我的各种照片，有老师拿奖时拍的，有我弹奏时拍的，还有我和老师的合照。
“哇塞，墙上挂的照片里还有你诶！这是你的老师吗，看起来好凶哦!”她一进屋就研究起了照片中的我跟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同。
“那是我的老师，她在琴技方面对我很严格，是个可怕的小老太太。”我摸了摸鼻子，对她研究自己的照片这种行为有点不好意思，讪笑一声，招呼着她往里屋走去。
与外屋高雅却接地气的气氛不同，里屋有三台电钢琴，杂乱的谱子无助的趴在长桌上，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圈和折了角的边缘深深地提醒了他人这里曾经经过无数次堪称惨烈的“战斗”，要想演奏出一首完整流畅的考试曲目，大量枯燥冰冷的练习是必不可少的。
我打开了屋子里的空调，将手放在通风口吹着热风。
“过来吹会空调，暖和暖和吧。”我望向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她招呼着。
“这间屋子，怎么说呢，我感觉很压抑，你不觉得嘛？”她解开了绑着她高马尾的发绳，散着头发舒服地呻吟道：“大冬天吹吹热风可爽啊，不像我们那边，冬天压根就用不着穿厚厚的衣服，也没法感受吹热风的快乐了。”
“压抑就对了，老师说艺术是严谨的，是严肃的。所以我的练琴房除了令人窒息的乐符以外什么都没有。”我收回了手，转身坐在了琴凳上，开始着今天的热身曲，也是我最熟悉的肖邦《b小调圆舞曲》。
她站在一旁静静地聆听。
手指翻飞，除了第二小节因为手冷出现了差错以外，其他小节都非常完美。
一曲终了，我询问她；“怎么样，很华丽的曲子吧？”
她却没有说话，闭着眼睛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曲子。许久，她开口说道：“我只觉得圆舞曲很悲伤。”
我愣了一下，脑海中那段逐渐被遗忘的记忆如电影般开始放映。
......
“可我觉得圆舞曲好悲伤哦，老师。”九岁的我望着坐在琴凳上讲解的老师说道。
“你这孩子，叫你练你就去老老实实的练，连乐理都没学明白就在这里胡思乱想，是不是偷懒！”老师瞪着我继续说道：“这么简单的小节都记不住，去，把这首曲子一小节一小节的给我练十遍，错音就从头开始。去！”
“对不起，老师，我这就去。”
时间一转，来到了十二岁。
“你好小朋友，今天的比赛你发挥的很棒，尤其是你的首选曲，肖邦《b小调圆舞曲》，台下的评委们都在夸你呢。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对这首曲子的心得，你是怎么将这首曲子演绎得如此完美的呢？”女记者甜美的嗓音回荡在我的耳旁
我对着话筒与摄像机干脆的开口道：“圆舞曲，华丽，优雅，节奏复杂动听，只要理解这首曲子的演绎特点，再加上不断的练习，就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
“我只觉得圆舞曲很悲伤。”她的这句话久久回荡在我的耳畔。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是的，那隐藏在圆舞曲华丽而复杂的节奏下，隐藏着肖邦的无奈和忧伤，第一段轻柔婉转，第二段比起第一段更加的灵动，晶莹剔透却......无可奈何；最后的第三段转为降D大调在焦虑与徘徊中结束，所谓的徘徊便体现在第三段开头出现短暂的明朗而后立刻又陷入郁闷......”我发起共情，试图替八年前的我讨回公道，但有些记忆是不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的。
不知道她有没有被我自言自语的一大段话给吓到了，我早该知道言多必失的。我觉得她大概率是把我划向“玩艺术的多少都有点不正常”的范围了。
只能火速溜走了，赶紧走，找个借口开溜。
“程渊，你能再弹一遍这个曲子吗？就是肖邦的这首，我想听。”
在我想尽办法准备找借口开溜的时候，她对我提出了聆听的请求，好像丝毫没有一点嫌弃的意思。
这给了我一种不真实的，像是在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感。
“我知道这是很枯燥的，你其实不必为了迎合我而在这里浪费时间......”
还没待我说完，她便开口打断了我。
“不，我并不觉得枯燥，我希望和你，还有和你弹的曲子产生共鸣。”她坐在了一旁的长凳上，等待着我为她弹响那首曲子。
“我愿意做你的聆听者。”
我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她的这份热情，我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我想为她再次弹响那首曾经从精神上带给我无数痛苦的圆舞曲，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不希望我引以为耻的那毫无感情却又无比准确的指法暴露在她的面前，我不想让她，让这个我唯一的聆听者看出我无法将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与曲子产生共鸣。
我无比厌恶自己这练了多年这准确的指法，因为我无法做到用这准确的指法表达自己内心的热忱。
“对不起，我......”我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不再躲闪，回答了她。
“对不起，我不能再弹这首曲子了，我要开始今天的练习了。”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不愿在她的面前弹这首曲子的原因，我无法在跟自己产生共鸣的人面前用我那我引以为耻的准确指法弹奏任何一首带有情感的曲子，因为这是对自己，也是对试图成为自己共鸣者的人的莫大的侮辱！
“嗯，没事的，你练吧，我看一会就好。”她轻轻地笑了笑，没再要求我继续弹那首曲子。
果不其然，她产生了明显失落的情绪。
明明只需要弹响那首曲子，她就会开心啊，就不会失落啊，准确无误的弹出那首曲子，不是我的强项吗？为什么要拒绝她？我只需要，只需要......
在练习音阶的时候，我一遍遍的质疑自己，我很难过，我更气愤。
难过的是我终究无法踏出那一步，愤怒的是我即使这般失落，即使情绪这般不稳定，而手指翻飞下的曲子却没有出现任何一个错音，我的手指似乎没有接收到情绪的任何一丁点反应，准确，无误。
准确！无误！
我停下了手指，钢琴声戛然而止。我无比愤怒的盯着我那双该死的手，喘着粗气，手却没有一点颤抖的迹象，依然像一双死去之人般冰冷的双手。
痛苦如潮，将我淹没。
......
一双手，一双温暖的手抚在了我的肩头，我知道那双手属于谁，我感受到了那双手带给我的温暖，感受到了那双手试图安抚我的意图，但我仍不能平复我的心情，因为我的手无法做到她那样，那样温暖。那富有感情的抚摸，我无法做到。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对不起，突然想到了讨厌的事情，真是失态。”我向她道歉道。
“还有，我并不是嫌麻烦才不想弹那首曲子给你听的，我只是，只是......”
“如果觉得痛苦的话就不用说出来了哦，我能理解你。”
又是沉默......
半晌，她终于停下了对我的安抚。对我问道：“程渊，你其实并不喜欢弹钢琴吧。”
“嗯，你能看出来？”
“能，从你弹的第一首曲子，那首肖邦的圆舞曲开始，我就知道你其实并不喜欢钢琴。”
“嗯。”
“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了什么，我并没有从你的琴声里感受到你的感情，你只是把曲谱里的每个音符串联在了一起。你弹的越是准确，就越痛苦，这种痛苦来源于你无法将自己的情感融入到琴声里，而只能深深的隐藏在你的心里，对吗？”
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于是狠狠地拧了自己的大腿内侧一下。我没想到，指导了我十年的老师没有看出来我的痛苦，那些赛场上同样优秀的选手们没有看出任何一点端倪，我用盔甲把自己紧紧包裹，而仅仅认识了没几天的她就像北欧神话中杀死了刀枪不入的巴德尔的那一颗小小的槲寄生一般，彻底将我破防。
“我能看到你的热忱，说的矫情一点，我甚至能看到你炙热的灵魂，但一旦到了钢琴这方面，就感觉你失去了热忱，只剩下冷静，冷静到都快要麻木了。”她坐在我的面前望着我。
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我就像一只被看光了肚皮的小刺猬一样，脸皮无比灼烧。
“我确实不喜欢弹钢琴，因为我对钢琴有一些无法抹除的情绪：恐惧，惶恐......”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我从没想过要学钢琴，从来都是被迫。而被迫的原因......”
“不想说可以不说的，我没逼问你的意思。”她只是很温柔的看着我。
“被迫学钢琴的原因，是因为我的父母为了缅怀我的姐姐，我的亲姐姐，她在我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姐姐她是练钢琴的。你能懂我的意思吗？”我尽力用着最平常的语气说出了这段隐藏在心底的秘密。
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却告诉了眼前这个认识不到半个月，没见过几次面的姑娘。
要问为什么，可能是在我的心底里就认为她是一个温柔的人吧。
“他们自顾自的把对姐姐的缅怀强加在我身上，夺走了我自己的选择。于是我厌恶着这带给我无尽痛苦的钢琴。姐姐还在的时候一直有刻苦的练着钢琴，我一看到钢琴上那黑白的琴键，我就想起了姐姐葬礼上的颜色，我很害怕，独自面对钢琴时我多次崩溃，用了很久的时间才能做到心平气和的坐在钢琴前。小时候莫扎特的土耳其，贝多芬的月光，也算是把我的童年扼杀在了摇篮里。”
“不仅如此，这间琴房的主人，我的老师，她对音乐有很深的造诣。她也是我姐姐的老师，所以对我很严格，非常严格，我从小时候就一直很怕她。”
我大口喘着气，把心底的秘密一股脑的全告诉了她。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认真的听着。
“对我而言，乐器是来释放自己的，就跟生气的人大声嘶吼一样，因为小时候的事情，我无法用钢琴表达我的情感。所以比起钢琴，我更喜欢吉他这种能准确表达我自己情感的乐器。我之所以会抽时间来这里练琴，全是因为钢琴是因为我不想让我的父母伤心，因为他们可以通过钢琴来缅怀姐姐。我与别人不同，别人可以用钢琴抒情，可以把它当做寄托，我做不到。对于我来说，钢琴这种乐器，太高雅了，高雅到我根本就产生不了和它共鸣的想法。不能让我与之共情，就是压抑。”
“我做不到和它与之共......”
我的话还没说完，身前便出现了一团温暖。
她抱住了我。她很有分寸的没有与我密切接触，只是用双臂环抱住了我。
时间在此停止了。
“让我来分担你的痛苦吧，哪怕只有一点点就好。”她继续轻轻的环抱着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我虽然颤抖的还是很厉害，心却安的很。
“我愿意做你的聆听者。”
在她那殷切的注视下，我坐稳身体，深呼吸后开始了我的演奏，肖邦《b小调圆舞曲》。
我尝试将情感代入到手下的一个个音符里，与之寻找着共鸣。
不过，我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我依然没有办法做到将自己的真实情感代入到琴声中。
“我还是做不到啊。”我抬头望向她，带着歉意说道。
“没事的，我没学过钢琴，你不用按我说的做啦。”她笑了笑，重新扎起了头发。
“行了，我该回去了。再见喽小渊渊。”
“等一下，我......”我不受控制的站起身来。
“嗯？”她回过头来。
“我送送你吧，路上挺冷挺滑的。”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
“呦，现在知道怜香惜玉啦？不用送了，姐姐我身子骨硬朗的很。”
我走到门口，替她拉开了门，心里想着豁出去了，开口道：“怡喆姐，今天谢谢你，谢谢你的聆听，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还有，你明天有空嘛，有空的话咱们一块出去玩吧。”
她摆出一种严肃的神情说道：“不行，我明天还要和一个男人做重要的事情。”
我不想表现出失落，便故作轻松的告诉她：“好吧好吧，我明天还是得好好练练我的专项，下次有空再玩吧......”
我话还没说完，她便扶着墙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理解她的行为，尴尬的站在原地。
“哈哈哈，你是不是傻子啊小渊渊，明天是大年初一啊，我肯定要跟我大伯他们一块忙事情啊哈哈，大傻子......”
对啊，明天是大年初一啊，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被该死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果然前人说的没错，爱情会让人变得癫狂。我已经被拉进爱情的旋涡无法自拔了。
“啊哈哈，忘了忘了，所以说，额，你说的那个男人是？”
她的身体因为刚才剧烈的笑不断颤抖着。
“肯定是我大伯啊，逗你玩呢，傻子！”她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笑声说道。
“哎呦，笑死我了，行了不逗你了，我走了哈。微信聊！”
我目送着她走出琴房的大门，坐回椅子上回想着刚刚的一幕幕，想着过几天就能和喜欢的人出去玩，心里便不断雀跃着。
眼角的余光望向了一旁的钢琴，心中的雀跃被一盆冷水狠狠地浇灭，心里一团乱麻的我也没了心情回味关于她的事情。
我还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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