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是个古朴的小镇,因为灵渠的证明,它从秦始皇开始就已经存在着,距今已有超过两千年的历史了。古时的兴安,安静而悠闲。而今的兴安,悠闲而热闹,概因它开始发展旅游项目了。这兴安最值得看的,自然是它的灵渠。广告语上写着,北有长城,南有灵渠。口气虽然很大,但是灵渠和长城,确实是属于远古同一时期的存在,并且,现在兴安的人们还受益于灵渠的存在。
灵渠的源头,是一汪水泽,经过一道古坝,水流稍微湍急地流向小镇。于是,这道河流便穿着小镇而过,水面也不宽,大约有三米左右,水深一米多,底下是嶙峋的石头。流动的灵渠带给小镇一丝灵动的活力,使得蜿蜒的小镇多了几分婀娜之感。南方的水系四通八达,灵渠作为西江水系的一个旁支,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兴安人民。
灵渠边上,住着许多人家,一排排的房子沿着蜿蜒的河流伸长至远方。这些房子高矮不均,参差不齐,其中一幢三层的小洋楼里,住着苏远川一家人。
苏远川,本地人,苏家的族谱记载,他们从明清时代起就扎根于此,可谓货真价实的本地人,老资历了。
苏远川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苏远明——在兴安当地中学教数学。苏远川没赶上读书的好时代,无法走读书的路子,便在辍学后成年后考了驾照,跑起运输。十九世纪八九十年代老师的工资是死的,并多年内都没能调得高到哪里,所以苏远川的收入比弟弟的要多很多。
可让苏远川十分不甘的是,他没生出儿子。小镇上的政策是生了第一胎是女儿的话,还可以再生一胎,可如果是儿子,就只能生一胎。苏远川是比较传统的中国男人,秉持着养儿防老的观念,所以在第一个女儿苏媚出生后,他摩拳擦掌,准备着再生一个,必定要是儿子,苏远川执着地碎碎念到。
于是在妻子谢筱原再次怀孕后,苏远川满怀信心。那时农村的妇人都得干农活,即使是怀孕了还得挑水洗衣,种地浇菜。可苏远川却不让妻子做这些,他生怕一个闪失伤到自己的宝贝蛋子。谢筱原想吃鸡肉,他二话没说就把自己家里养的留来过年再杀的生蛋的母鸡宰了煲汤给妻子。完了苏远川还托各种关系买回一批鸡来养,估计有七八只,说要给妻子产后补身子。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这算是十分奢侈的事情。可谁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瓜熟蒂落后,谢筱原生出了第二个女儿。苏远川的愿望落空,他在妻子的整个坐月子期间都是黑着一张脸,不但没给女儿取名字,还筹划着要把她送给谁谁。
等谢筱原出月子后,她被丈夫苏远川告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谢筱原虽然也想生出个“好”字,可二女儿同样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她为了打消丈夫的念头,苦口婆心地劝着。后来夫妻俩僵持不下,谢筱原怕丈夫背着自己偷偷地把女儿送走,干脆不眠不休,抱着二女儿不肯放手,直至敖红了眼睛。
其实苏远川和谢筱原两夫妻平日子关系处得不错,两人很少为家里的事情拌过嘴。看到妻子这样担惊受怕,不顾自己刚出月子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拼命地抱着女儿,苏远川最终同意把女儿留下来。只是他从此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心里都存在一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此生注定无子。
于是二女儿得名苏歆,终于没有被送走。
与此同时,苏远川的弟弟苏远明一举得男,男孩与苏歆只相差半岁多。这个小男孩得到了全家人的疼爱,最明显之处在于,他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苏歆和姐姐苏媚则是在父母身边边干活边拉扯大的。当时苏歆出生后,谢筱原无力同时照看两个只相差两岁的孩子,便把已经不吃母乳了的苏媚托付给了自己的发小帮忙照顾。而苏媚的爷爷奶奶作为退休小学教师,每个月可以领退休金,手头宽裕,他们常年给儿子苏远明的小孩苏林买米粉吃、买糖吃,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孙女苏媚和苏歆。
这样的场景并不少见:一大清早,爷爷叫唤道:林林,跟我来,我带你去买米粉吃。
苏歆那时还小,完全不能体察大人的心态,她以为会有好东西吃,两条小短腿便扭扭捏捏地迈开,从隔壁屋里跑出来,要跟上去:爷爷,我也去我也去啊。
谁知,爷爷干脆利落地把苏林抱起来,大步迈开,越走越快。苏歆跟不上,便独自在后面愣愣地站着。
这件事情此后常年被谢筱原用来做证据说明公婆偏心。其实,等苏歆渐渐长大了,让她真正明白这其中的蹊跷的是另一件事情。
五岁多那年,苏歆和苏林坐在堂屋里铺在地上的凉席上玩积木。积木很多,苏歆自己捧了一堆坐在一边高高兴兴地堆房子。她堆得正兴高采烈的时候,苏林爬过来,故意推倒了苏歆已经堆成了一大半的房子。苏歆很生气,就推了苏林一把。当时苏歆还小,力气也不大,这一推应该说是不痛不痒的。可是苏林却似乎是被吓坏了,他瞬间便哭起来,哭声十分尖锐,极具穿透力。
奶奶闻声从外面赶来,她严声质问苏歆:你打他啦?苏歆既委屈又胆小,道:他推倒了我的房子……话还没说完,奶奶瞪了苏歆一眼,转而抱起苏林哄起来,接着又把苏林抱到里屋,再出现的时候苏林笑嘻嘻地,手里捧着一大杯红糖水。苏歆又是傻愣愣地看着,说不出话来。
此后,苏歆深深地记住了:在爷爷奶奶这里,自己不如弟弟苏林。
虽然是女孩子,不被爷爷奶奶喜欢,可苏歆的童年过得还是很快乐的。镇里穿镇而过的灵渠是苏歆童年的天堂。她在河边嬉戏、玩笑。夏天,她可以在灵渠的河道里玩水。河面不宽,河水也不深,只有一米多,来往的路人多,所以许多大人小孩都在河里游泳,当地人也不怕小孩会淹死。
苏歆七岁那年,经受不住同伴们的诱惑,自己下了水里玩水,她扑腾扑腾地各种挣扎,各种玩乐,跟伙伴们打水仗,十分快活。
岸边的垂柳稀稀疏疏地帮忙遮住一些阳光,又忍不住透下许多星星点点。许多男孩子女孩子,小小年纪就被家里大人脱光了衣服放到河里扑腾。那白花花的胳膊大腿,硬是被太阳晒成了小麦色。即使漫长的冬天会把他们的皮肤捂白,可一到夏天又继续晒。
苏歆第一次到灵渠里游泳,是背着父母的。谢筱原叮嘱过她,说她年纪还小,不能下河里洗澡,在岸边玩玩水就好了。苏歆平日里都能做到,可这日太阳毒辣,她坐在岸边直冒汗,加之同伴们不停地鼓励和劝说,苏歆便下河里去了。
总的来说苏歆还是胆小,大约玩了一个小时她就起身了,她也不敢回家,担心回去会被父母责备,便坐在岸边晒衣服。直到下午五点多时分,苏歆的衣服晒了个大半干。苏歆想着,回去要是被问起就说在岸边玩水的时候弄湿了裙子,千万不能说起是自己下河里洗澡了。
谢筱原是个时分聪明的母亲,她早就在路人口中得知苏歆下了水。她看着苏歆身上的裙子由红色变成了绛红色,就知道苏歆确实是下水了。她一把抓起苏歆的裙角,道:你下河了?苏歆急忙辩解,道:没,在岸边玩水弄湿的……苏歆的脸又红又白,急促不安。谢筱原道:在河边玩也会把衣服弄得全湿?苏歆这时咬咬嘴唇,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苏远川休息,他和妻子谢筱原带着两个女儿于傍晚时分一起去了灵渠的古坝那边,教女儿们游泳。苏歆很是开心,苏媚则抿抿嘴唇,她不太喜欢出来逛,尤其是与比自己年纪小的孩子玩是她最不喜的。这个夏天,苏歆学会了游泳,还会闭气,一口气能游出很远。她还会仰睡在水面上,用两手当桨,脚蹬啊蹬的,十分自在。再看苏媚,她则是马马虎虎,不仅不能仰睡在水上,游出去也不远。学会游泳后,她连闭气也懒得,只把头抬出水面,手脚活动才不至于沉到水下去。学会了游泳后,苏媚便再也不去灵渠里游泳了,她讨厌太阳把自己晒黑了。
此后,苏远川倒是不再禁锢苏歆,怕她在水里淹了。只是小心叮嘱道,没有大人带着,小孩子不能去古坝那边游泳,那里水面宽阔,可是水太急了。这一点,苏歆照做了,自然的,一个暑假过去,苏歆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
与苏媚形成巨大的反差,苏歆不喜欢待在家里,除去暑假她会到灵渠里游泳外,每到放学时分或者不用去上学的周末,苏歆还找各种借口除去玩。周末的早饭过后,苏歆在家里晃荡晃荡,接着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苏林每次都想着跟着她,可惜总是会被甩掉。
苏歆也并不跑远,她在本镇的同龄女孩圈子里玩,有时候是蹿到人家家里去跳绳、跳橡皮筋。苏歆在这方面有很好的运动天赋,她跳橡皮筋能跳得老高老高,跳绳也稳稳当当,是个中好手。小伙伴们分两边,待剪刀石头布猜拳选人的时候,都会第一个挑明:我要苏歆。那时镇上的孩子们都是光着脚跳橡皮筋的,因为没有了鞋子的舒服,跳得轻轻巧巧的。苏远川很不喜欢苏歆这点,他总说,不穿鞋子去跳绳,脚板会越来越大,难看。可惜苏远川常年都忙着跑运输,谢筱原帮忙收钱,都管不了苏歆这么多。
有玩得开心的,也有吓到苏歆的。比如有时她去隔壁家窜门子,会遇上隔壁大姐姐在讲鬼故事。她说,村子里来了一些狐狸精,这些狐狸精白天不出来,却在傍晚太阳落山以后变成漂亮的大姐姐,招呼小孩子跟她一起玩,等小孩子接近她时,她就会紧紧抓住他们,然后变回狐狸的原形,发出“嘻嘻嘻嘻”的奸诈的笑声,还没等小孩子挣扎脱狐狸精便会把他吃掉,而且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还有啊,在村子周围住着一些财狼,晚上这些财狼就会在镇上四处跑,找小孩来吃。据说小孩子的肉特别嫩,最受财狼欢迎了。它们抓到小孩后,就会先吃小孩的屁股,因为那里肉最多最嫩。
……
苏歆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可是晚上睡觉时却会梦魇。有一次,苏歆睡觉时想起这些鬼故事,觉得很害怕,而且是越想越害怕,于是便在半夜里大哭起来。姐姐苏媚被惊醒,她叫来父母,大家都关切地问苏歆怎么了?苏歆不敢说自己被鬼故事吓到了,遂随便扯了个借口说自己肚子疼。这“肚子疼”惹得父母一番折腾,最后谢筱原拿了云香精给苏歆擦肚脐,然后不停地搓揉,直至苏歆的害怕渐渐消除,一晚上才过去。
还有一件事情,吓得苏歆此后一生都怕线型动物。
苏远川和谢筱原每年都会在后院里养一些鸡鸭,以解决每日吃不完的剩饭剩菜,并且还可以留着过年过节杀来吃。有一天,苏远川在后院里挖蚯蚓给鸭子吃。谢筱原买了些新的鸭苗,它们小小的,毛茸茸的,特别可爱。苏远川拿来竹篾做成的围栏把鸭圈围挡好,而后他拿着小锄头,在地上挖蚯蚓。苏歆觉得很好奇,便问爸爸:小鸭子吃蚯蚓的吗?苏远川语重心长地教她:蚯蚓有营养,鸭子喜欢吃。可是你别碰蚯蚓……
过几日,苏歆到小伙伴徐羽家里玩,正逢徐羽也在后院里给鸡鸭挖蚯蚓吃。有别于苏远川的是,徐羽挖出蚯蚓后,都是直接用手把蚯蚓抓起来,放进盅子里,活脱脱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汉子。苏歆看了看盖住的盅子说:你挖了多少了,给我看看。徐羽拿起盅子,把盖子打开,直愣愣地递到苏歆眼前,距离苏歆的眼睛不到20厘米。苏歆顿时眼睛瞪得老大,许多小蚯蚓缠绕在一起,打结蠕动,非常可怖。苏歆顿时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惊得说不出话来。谁知徐羽不仅没安慰苏歆反而是笑了起来,弄得苏歆十分郁闷。接着,徐羽又用手揪出一条小蚯蚓,说:哟哟哟,拿过来了,哈哈哈。苏歆认识到徐羽在恶作剧,便拔腿就跑。
此后,苏歆一辈子都怕蚯蚓等线型动物,也不喜欢吃面条。尤其是细细长型的面条,因为她觉得面条缠绕在一起的样子跟当初她看到的蚯蚓十分神似。
偏偏在苏歆的童年记忆里,谢筱原十分热衷于给两个女儿煮面条当作早餐。这让苏歆十分郁闷,每次早上吃早餐她都像遭了罪似的。直到有一次,她对母亲说:我不吃面条。母亲问怎么了?苏歆闷闷地答道:面条像蛇。谢筱原笑了:别发神经了,赶紧吃了去上课。苏歆得不到理解,又消除不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只好低头十分勉强地吃下一根两根面条,然后放下碗就背上书包跑了。
上学后的苏歆依旧喜欢玩,不过也没玩出啥新花样,更多的是,不知是年龄的增长缘故,还是受了姐姐苏媚影响的缘故,苏歆竟然也渐渐地爱上了看书。苏远川一家里出了三名老师,故而藏书相较于别人家里要多些。苏歆看到姐姐在看书,她也跟着看。那个时候的小孩,不会看什么报纸、理论文章,多数是看小说、故事会、童话故事等。苏歆最喜欢的是,每读完一本长篇小说都会有淋漓畅快之感,十分满足。如《水浒传》《飘》。当然,这要等苏歆念小学五、六年级了才有耐心把它们读完。
大概是因为爱读书,所以苏歆的学习成绩并不差,即使没当上什么班干部,但每学年期末苏歆都因为考试成绩好而拿回奖状。
只是当地学校附属于周边的一个糖厂,加之当时镇上人平均收入都不高,于是工人的地位就要高些。学校里的老师多数都跟糖厂里的职工有或多或少的关系,要不就是老师嫁给了糖厂的工人,要不就是自己出身于糖厂,所以老师们对糖厂的小孩与镇上的小孩的态度是不会同日而语的。糖厂里形成了一个氛围,衣着吃食方面都相互比较。这便使厂里的小孩多数心里都有些优越感。于是在每学年评选班干部时,镇上的小孩多数都会给糖厂里的小孩让位,就连遇上打架骂人的事,老师心中的天秤也是向糖厂里的小孩倾斜的。
更甚的是,糖厂子弟是不屑于与镇上的小孩讲用一种方言的,即便他们本来就生活在一片土地上。糖厂里的职工跟孩子讲话,多数时候会把话说得更斯文一些,更娇气一些,不像镇上人讲话那样乡土味浓重,大咧咧的。只是在特别的时候,他们会因急躁而蹦出与镇上人讲的一样的乡音。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会隐藏自己的出身,隐藏自己的乡音。
后来,糖厂里的人钱多了,爱往城里跑,去购物或者去探亲访友,便渐渐地开始学城里人讲话,回到糖厂里小镇上后,也把自己新学到的口音加进来。可画虎不成反类犬,毕竟他们始终缺乏环境长期的熏陶,最终他们说话既不像当地村镇人的口音,也不同于城里人的说话口音,倒是真的“自成一家”了。
苏歆偶尔会敏感于这种环境的不公和不伦不类,可学校里的老师也有的是苏家的亲戚,也有的是爷爷奶奶的学生,所以他们对苏歆都还算客气。
一日,一名老师来到苏歆家里,向苏歆的做过老师的爷爷奶奶咨询些事情。话从寒暄到正事再到寒暄,老师看到苏歆乖巧地坐在小凳子上,便笑着问起苏歆,还说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或者在学校里有没有被其他同学欺负,都可以告诉他。
苏歆愣了愣,爷爷说道:有话就说呗。苏歆眨了眨眼说道:有一个男同学老是用手指弹我的头。声音又低又小,说完还吐了吐舌头。没想到第二日后,班上老师就给苏歆换了同桌,同样是名小男生,确实十分温和十分和气的那种。苏歆便再没有被人用手指弹头。只是苏歆没有想到,此后,从学前班到小学四年级,她的同桌一直就是这名小男生,直到苏歆十岁以后男孩子转学了不再回到班里,苏歆才有了新的同桌。
后来苏歆长大后回忆,这名男同学确实是非常温和而老实的。那时两人住在同一个镇上,家里隔着灵渠分别在两边,每日放学回家,大家都飞快地跑着,比较看谁先回到家里。后来男孩的父亲看见苏歆,总是调笑她:你今天和凤和谁先到家里?
长大后的苏歆已经知道人生很长,过客很多,不过忆起这名男同桌,苏歆也不禁觉得好笑;也好笑自己的当年的愚钝,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一名温和的同桌总比一名会欺负人的同桌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