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苏歆长成了姑娘了,才十一二岁的她,斯斯文文,喜静不喜动。这时候的她身体开始发育,并悄悄地穿上了文胸式内衣,她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趁着周末的早晨无人看管就跑出去玩一整天,甚至是吃饭的时候也不会来,觉得只要能玩得高兴,饿上一天也无所谓。
苏歆的玩伴从男男女女不等变成了同样乖巧还会害羞的女孩子,她们偶尔也会四处疯,到河里洗澡,但更多时候,她们会静静地坐在岸边扯一根柳枝,一边撕扯成小块,一边聊各种各样的心事。
与许多玩伴不同的是,苏歆看起来安安静静,木讷少言,可是学习的好手,每次考试她都是佼佼者。遇上好玩的玩伴,苏歆可能会跟你聊各种事,也能与你一起做些不靠谱的事情,可是她始终记得学习。
小学里课程并不重,大家都只喜欢玩。下午上课时间是两点半,可许多学生吃过午饭后才十二点半就往学校里赶,为的是能有更多的时间去跟同学玩,抛石子、跳橡皮筋、猜谜等等。可是苏歆吃过午饭,便回到自己房间里把姐姐苏媚介绍给她看的书看完,什么少年文艺、新思路作文、童话故事集、故事会,甚至是像《飘》这样的大部头。当然,苏歆看《飘》,是但求一读,不求甚解的。她不理解美国南北战争为什么要解放农奴,是为奴隶争人权吗?她也不理解众多小青年为何那样爱慕斯嘉丽,身材发育好长得漂亮有那么重要吗?也不理解白瑞德说的那段话:斯嘉丽,我与你一样自私。苏歆只把小说看成了一个爱情悲剧,求而不得、一落千丈的斯嘉丽的爱情悲剧。
苏歆没法与人谈这些,确切地说,是没有人能与苏歆谈这些。镇上的孩子们活泼,却见识浅薄,她们不太会理解苏歆为什么要看这么冗长的书,自然苏歆也不知如何与人说。
只有徐羽会说:苏歆,你别再像以前那样,都下午一点半快上课了才来学校,我还想和你玩玩。苏歆微微张开嘴:可是一点半到学校里也还能玩一个小时啊,不是两点四十才上课嘛。徐羽说:你还好意思,昨天下午你两点才到学校。苏歆不置可否,笑嘻嘻地道:哪有?两人遂扭作一团打闹。
不过,也有苏歆不如意的时候,那时候流行打篮球,男孩子女孩子们都很喜欢,尽管水平不高,但是大家都混在一起玩。苏歆看着大家的势头很强,她想参加,于是体育课里她借来篮球,自己练习运球,确实小有所成。
可是领队的女篮球队长当初与苏歆争班长职位失败,她着实不能咽下这口气,便有意排挤苏歆,不让她参加篮球队。于是她便对人称,队员由她来选,想参加篮球活动的同学都要经过她同意。众人听从她的意见后,结果她第一个便把苏歆淘汰掉了,理由是苏歆长得太斯文,不适合打篮球。苏歆没有反驳,而是继续回家看书,那阵子,连谢筱原都讶异,自己生的这个女儿竟然这样爱看书。
尽管苏歆很优秀,学习成绩很好,每学年都必定拿回三好学生的奖状,她和苏媚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一面墙,而表弟苏林只是偶尔拿回一张优秀少先队员的小奖状,结果却是这样,爷爷奶奶照例更宠爱表弟,照样不待见孙女。区别在这里,苏歆和苏媚拿回奖状是必须的,是应有的,是尽本分一类的事;而表弟拿回奖状,就是天大的喜事,可以得到奖励的。
可惜两姐妹的认知程度不一样,苏媚是有所领悟爷爷奶奶的偏心,苏歆却真的认为拿回奖状是自己的义务,是必须要做的。
苏歆即便不太敏感于这种区别,可却不能不受影响,这影响融进她的骨子里,致使她在人前会有些自卑之感,再优秀也还是自卑。有时候她独自坐在河岸边,看流水静静地淌过,吹着从河面飘来的风,她觉得惬意,又满怀矫情地问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筱原说:苏歆才两三岁的时候,正是父母最忙的时候,可没人带着苏歆,谢筱原夫妇便央求苏歆的爷爷奶奶帮忙照看苏歆,一日三餐不饿着就行。于是在苏远川和谢筱原出去干活的时候,爷爷奶奶便在地上铺一张凉席,任苏歆在上面四处乱爬,等饿得快哭起来了他们便会给苏歆喂一顿吃食。
农村里的小孩多是贱养,可也不至于对小孩子不管不顾。谢筱原每天傍晚回来,看到苏歆咿咿呀呀地向她渴望地伸手要抱,全身脏兮兮的,心里十分恼火。可惜她有求于公婆,只有把怨恨藏进肚子里,可是却还是会忍不住跟丈夫抱怨,说公婆不厚道,厚此薄彼,等等。
苏远川总是一言不发,等谢筱原说得气急败坏的时候,他便抛出一句:谁让你没生出儿子。这话把谢筱原堵得能郁闷上几天。
其实,苏远川是个犟脾气,他同样有感于自己的女儿们在父母面前不受待见。尽管他看似听不进妻子的抱怨,却早已心生离意。这不,苏歆小学毕业后,苏远川做了一个令亲戚朋友都震惊无比的举动,他在省城而不是兴安所归属的城市里买了两套房子,然后再花上三万块钱把自己和女儿的户口都迁到了省城,从此举家都成了省城人。
他花了多少钱,光想想就能让亲戚朋友们咋舌。那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末,21世纪初,十几万或者二十几万块钱对于小镇上的人们来说,确实是天文数字。尽管也有人往城里迁,可都是往小镇所归属的城市里迁而非省城。于是羡慕者有之,诋毁者有之。羡慕者一味吹捧,说苏远川果然了不起,有远见;还有人路过苏家,说苏家的门口建得气派,是富贵之相,必定会出人才;诋毁者多数是亲戚,他们认定苏远川生的女儿都不聪明,又没有儿子,搬去省城里也不会有多大的出息。
苏远川不善于跟人争辩,不过,他把这些话都记下来,只为等再过数年后以事实来回复他们。似乎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因为苏远川的这一举动,他一家都得到了父母高看了一回。还有不久就要搬迁进入省城,苏远川和谢筱原带着一双女儿收拾东西,家里便渐渐地空荡荡起来。这时,爷爷奶奶特地找来两姐妹,当着苏远川和谢筱原的面,给了俩孙女每人1千元。苏媚和苏歆开始还推辞不肯接受,爷爷奶奶便道:难道嫌少嘛。两姐妹只好收下。苏远川即使心里对父母有异议,不过总体来说还是孝顺,加之这次搬迁几乎掏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所以要临走了,大家便立刻变得和睦甚至是亲密起来。
谢筱原跟着苏远川跑运输,去过省城好几次,她看到那些城里的女孩子都穿起了阔腿的喇叭裤,知道不能再让自己的女儿在人前被人瞧不起,也知道必须从表面上让这两个女孩子去农村化。可是当地当时并无人买卖这样的衣裤,又谓省钱起见,她带着苏媚苏歆去了裁缝店,让裁缝给她们各自剪裁了两条格子花纹的喇叭裤。接着谢筱原又带着苏歆去鞋店里专门买了两双皮凉鞋。
不得不说,兴安镇相对于省城总是落后,而且不止一大截,即便谢筱原有心改进,可贫乏落后的物质条件也打造不出拥有城市孩子一般气质的女儿。她们的衣裤是有城里姑娘们穿的衣服的型,可总差了那么一点。衣着款式进步了,可衣料不合适;鞋子确实是真皮,可惜款式太老。总之,她们整体看起来确实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可母女三人依旧是十分高兴,觉得自己会有一片光明的前程,因此衍生出对省城生活无比的向往。
就这样,苏媚和苏歆来到了省城,两人分别进了同一所中学的高一班级和初一班级。
彼时,苏歆穿着白衬衣、下身搭配格子纹的喇叭裤,顶着一头遗传自母亲的卷刘海去了所在的初一班级。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普通话等等都让她感到尴尬。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羞赧,又十分的忐忑不安。她渴望有人与她搭讪交谈,又害怕有人与她说话。最后,她犹豫了很久,才走进教室里,自己找了一张书桌坐了下来,再后来,一名女孩子进来得晚了,没有挑到好位置,便径自走向苏歆,张口道: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苏歆诧异地转过头,想都没想,怕怠慢了人家,点头如捣蒜地道:好。那女孩名叫沈凤阳,她没想到苏歆的反应这样异常,同时诧异地坐在苏歆旁边。
沈凤阳坐下之时还在想着这女孩怎么这样反应过度,底气完全没有,甚至还想讨好自己。事实总是这样,交往中的一方过于热情,不合乎情理的表现过度,即使她们没有恶意,也只能被人看轻了。沈凤阳坐下来就一直在想着苏歆的反应,老师要说什么她完全没听进去。于是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后,又用手肘碰了碰苏歆的手臂,道:老师说了什么?苏歆再次受宠若惊似的,道:她……瞬间苏歆反应过来自己想脱口而出的是方言,于是她重新用普通话道:她叫我们抄书。然后苏歆还给沈凤阳翻书指出到底抄哪里。这时,沈凤阳对苏歆的印象分又降了一分,因为苏歆那一口普通话实在太蹩脚,前后鼻音不分,平翘舌不分,口音还十分陌生,声音又小,说话没有底气,而且弱不堪言。
这时候的苏歆本想经营一段友谊,结交一个朋友而使自己不那么孤单,可惜,她还不会看人,找错了对象。甚至她还不知道,自己虽然友好诚实,却被人鄙视了两回。
不过,尽管这第一天不如意,可像沈凤阳这样眼高手低主见太多的女生并不多。大家都是初来乍到,都存了结交朋友的心思,所以不会太多地去挑剔别人的毛病,即使苏歆的普通话听起来很蹩脚,可她在努力地适应中,苏歆战战兢兢地,终于找到了朋友。
知识生活中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苏歆就觉得自己出了洋相,实在不能忍受,那种难堪让她永生难忘,绝对不能忍受。
某个晚自习,英语老师突发奇想,要找学生听写句子,她连续叫了好几个学生,效果都不怎么好。当她叫道苏歆时,苏歆站起来,也没能回答出几句,英语老师一下子便把气全撒到苏歆身上,她把苏歆叫上讲台,让苏歆自己写出她说的句子。苏歆的英语是从出中学学起的,之前一点基础都没有,加上她初来乍到,要适应的东西太多,故而无法太深入地复习英语。所以她在黑板上写的句子也错了。英语老师十分恼怒,她发现了苏歆的尴尬和弱势,仿佛是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她用手指戳着苏歆的头破口大骂,句句如刀一般割着苏歆的心。苏歆在整个小学阶段向来都是班上的佼佼者,如是情况还从来没发生过。所以整个晚自习,苏歆的脑袋都是轰隆隆地响,完全无法自处。
后来,一次英语课课间时分,班主任来到班上找英语老师有事相商,英语老师十分不客气地当着苏歆的面向班主任报告苏歆的不是。
那时苏歆已经在很努力地学英语了,可她看到英语老师的指责,不仅不能理解,同时也觉得十分委屈。苏歆不明白英语老师为何会这样的讨厌自己,比自己还差不如自己甚至不爱学习的学生多得是,为何要揪着自己不放。后来,苏歆把自己的想法写进了日记本,并随大家的日记本一起送给了班主任审阅,苏歆希望能得到班主任的一点点安慰,可惜班主任只在那篇日记下写下了两个字:已阅。
十三岁是女孩子面对身体发育变化,重塑信心的关键时刻,可怜的苏歆落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事事不如人,她的信心被打击得估计都要消弭殆尽了吧。
这些事情苏歆也没有告诉过别人,她只是默默地努力。后来她的英语越学越好,书法写得十分漂亮,单词语句听写也总是一百分,有一次英语考试题目非常难,班上只有五名学生分数及格,苏歆占了其中一席。英语竞赛苏歆也拿了个名词,她以绝对的实力证明了自己。接着学年很快过去,苏歆期末考试拿到了班上的第六名,于是再也没有老师说苏歆差劲了。
只是,苏歆的自信依然没有建立起来。老师在班级上夸赞苏歆进步大,鼓励同学们向她学习。苏歆并没有感到高兴,她很深地明白自己,自己学习一向是好,只是没有适应而已,现在的情况只不过是适应了。可苏歆的骨子里总有份不如人的自卑,这自卑不是在学习方面,而是心底散发出来的。只能说,在陌生的环境,不友善的人对苏歆的打击太大了。
那英语老师顶着一头齐耳的短发,喜欢瞪着大眼睛翘起手指跟大家说verygood的表情始终刻在苏歆的脑海里,当然,她戳着苏歆的脑门的力道、她质问“你听到哪里去了”的尖锐也刻在苏歆的脑海里。后来,这名英语老师因与班主任产生矛盾并且不可调和,被安排到其他班级任教去了,苏歆一向敬重老师,她遇到这名英语老师的时候也曾寒暄过几句。当时那英语老师的态度很好,也表现出了耐心,可是此后,苏歆的自卑和倔强随着往事一起发酵,她再也不想看见那名英语老师了。
有学习成绩说话,加上对学校和同学的日渐熟悉,苏歆不再感到孤独,不再感到害怕,她自自然然地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做自己该做的事,当然是学习,更努力地学习。而且,即使有别的,也只是学习。像沈凤阳那样骄傲的人还是有,可是在这个学习成绩说话、努力学习为主的环境里,苏歆似乎已有了傍身的依靠。
可以说,苏歆的观念太过于正式而古板,她以为生活里只有学习,考上好的学校,读书出来谋求好的工作,并且无任何享受之说。她的心里总是没有安全感,这表现在她总在寻找或者学习能够傍身的依靠。而对许多人来说,人生的路子很宽广,即使读书不好,也会有别的出路,做小职员也好,开杂货店也好,有关系帮着更好,当下享受同样重要,千万不要逼迫自己。
苏歆的想法很简单,但是并不弱,而且走的是一条康庄大道,最终当然也能通向幸福和希望。只是,她想得太简单,不知道殊途同归,不知道综合能力的厉害,故而她会走一些弯路,而且须得很辛苦,幸而,她是个肯努力、会对自己狠的人。
与此同时进行的是,苏歆在蜕变,她正在长成一种木讷中带着执着、既聪明又傻气的性格。这时,她身上的乡土之气在渐渐地褪去,她的皮肤变得更白皙,视角变得更贴近城市女孩子,她熟悉省城里的各条道路,也不会再轻易地去河边游泳,普通话说得也更标准了,把她原来的方言口音取代的是另一种属于省城人的口音……
相比于苏歆小小的艰难,苏远川和谢筱原更觉得艰难,因为他们要面临的是更为严重的一家人的生计问题。初来乍到省城里,他们原本还想做着跑运输的工作,可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省城里,人口流动并不大,他们作为异乡人,又无人帮忙,想靠自己的能力在运输行业里混十分艰难。这里的行业已成规模,规章制度多,也规范得很。苏远川从来都是自己开车自己跑,不愿意给人打工,所以他原来继续来省城跑运输的想法就落空了,加上所有的积蓄都已经花在了买房子和迁户口上了,夫妇俩也没有了买车跑运输的成本。而谢筱原也没读过几年书,没有文凭,文化程度低,她也同样没有着落。
两夫妻原本来省城,除去买房子买户口交学费的钱后,剩下的并不多。后来两人在外面转悠,发现小区里有人在赌六合彩。猜六合彩很简单,就是照着谜面猜生肖,苏远川第一次买就中了。此后,他与妻子谢筱原便每天花时间研究六合彩的谜面,中的都是小数,花去的都是大数,最后输掉了上万块钱,苏远川感到十分害怕,他们已经是坐吃山空了。
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便是租出去的一套房子(当时他们买了两套房子)的租金,但每个月也只有几百块。
在这样入不敷出的状况下,该怎么办?
最后苏远川和谢筱原一合计,便决定把剩下的钱拿去开一个小商店,由谢筱原独自经营,苏远川则去开出租车。事实上,苏远川后来十分感慨,觉得幸好自己是买六合彩输了钱,他们才终于决定出山工作,若是一直赢些小利,他们还不知道会沉迷于六合彩到什么时候。
因为两夫妻诚实劳动,于是在经过一段曲折后,便渐渐地站稳了脚跟,直至终于稳扎省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