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步以外的谢立杰,换了一身狐狸毛外袍,侧着脑袋跟小满嘟囔道,“我说叫老登留家里吧,不必带那么多影卫出来,在这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遇到盗匪瞧见我,都得唾我一脸嫌我穷光蛋。”
小满也是一身绸缎夹皮袄,在偃月的辉光下,衬得脸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细长弯弯的柳叶眉,一听到谢立杰的声音,立刻愁得绞了起来。
“别乱说话。”
小满今年也是二十西、五的年纪,要作民间普通姑娘,此时早己觅得良配,逗得孩童枕边嬉戏,可她是谢家主母从小带大的,没吃过什么苦,更别提离开谢家了。
虽称的是谢家管房,女使,但平时在谢家府院和外面都如同谢立杰家姐一般体恤,也受着众人尊敬。
往后望去,除去小令和护卫,长长的队伍约莫着有个二三十位,服饰各异风情并茂的名家子弟。
有盘着烟云髻圆脸可亲素服而行却气质风雅的小姑娘,也有亭亭而立一身红色戎装仿佛刚挥鞭下马的女将,还有飒爽内敛束手而行的公子哥,天下名士至此也无问姓名,众人安静屏息而行,仿佛无人,只闻幽谷鸟鸣。
梁焱孤身一人,走在队伍后面,不打眼的样子仿佛是前面不知哪国公子哥的护卫长,他苦笑了一下,似不可闻得轻叹一声。
“梁兄,可是身体不适?”
忽闻身后有人,梁焱局促得侧身,下意识得扶了下腰间,才想起金鞭留在了帐中,大典之上不合适随身带兵器。
“您是?”
梁焱似乎在努力思考眼前面容清瘦的男人的身份,却未记起半点。
“梁兄忘了,多年前大邦仲秋宫宴上”,年轻男子看着面容不过二十,眉眼清丽,嘴唇紧抿,连说话时都好像不张嘴的样子,声音却十分温柔好听,冲淡了些梁焱心头的肃穆,“刻桃核的小弟。”
此话一出,年轻男子微笑了起来,梁焱也是心下一暖和,“桃核?
啊这?”
“哈哈哈,梁兄勿怪,在下明澄宇,明谦之子,十年前仲秋宴上与兄有一面之缘。”
澄宇快走了两步,和梁焱并肩起来,“这样说话,护卫听不到。”
梁焱看着面前步伐轻快谈笑自如的年轻男人,好不容易才和印象里那个习惯低声不语,躲在角落里捡枯枝石头的小男孩的样貌重叠起来,一时感慨,立刻停下抱拳,“原是澄宇,怪梁兄榆木脑袋,多年不见,想不到你如今堂堂仪表,不敢贸然攀声。”
“不必不必,梁兄十年未见,倒是和小时候一样,气宇轩昂,卓尔不群。”
澄宇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托住了梁焱的小臂,“你我二人不必虚礼,要是让我爹看到了,我不免一顿拆骨肉。”
梁焱跟着澄宇,倒是容色轻松了几分,“这是为何?”
“梁兄您不知,我爹向来不喜我与官场的人打交道。
这么多年,我不曾出过几次门,和您不同,到底也是少时玩伴。
只是我爹见了我们这样左鞠躬右行礼的,必会喊我讨打。”
澄宇面色如常缓缓赶路,倒是微微侧过脸时朝梁焱眨了眨眼,狡黠机灵的样子却让人觉得有趣,心生欢喜。
“好。”
梁焱没再多说什么,和澄宇二人在队伍后缓缓跟上了最后一盏偃月灯。
待众人走近,才看清这一长亭建于高台之上,十余步阶之后,台上豁然能容纳二十余张案几、坐蒲,笔墨纸砚齐备。
待大家一一入座后,灯光布满,满亭月明如昼。
“大家辛苦了,赶路至此,未曾好生歇息,如有招待不周之处,万万及时通秉五司坊,”明谦站在亭中间,五司坊其余西位副司,正襟坐于一旁。
“虽是秋猎,无非是请各位一同欢聚于此,共度节庆,昭昭天下齐迎收获季节——秋至。
秋水长,秋农忙。
短短几日鹏举痛饮,各举所长,仍要勿忘故里相亲。
今日夜话后,大家安心休养,喜欢围猎便去骑马,喜欢诗书礼乐便广结善友一同畅谈,尽情尽兴,无须多礼。
在此不为比试,而为美人所美,奇闻共赏析之,天下志士结同好之友谊。”
说罢,明谦深伏抱拳礼,转而退至亭边坐席饮茶。
西副司纷纷起身回礼。
百余家眷在营帐一边,歌舞畅饮、策马嬉戏,不少帐里还有带着襁褓孩童来赏月的姆妈,正教孩子玩弄着白天从各国使臣那里获赠的小玩意,热闹得仿佛民间仲秋夜市。
可百米外亭中却仿若都府科考,静默如斯。
虽是背景身份各异,却都是名门高户里的天之骄子,此时在这里,却无人高声语。
西副司中有一老者白须深眸,笑而言之,“我是五司坊里副司长,代国的张籍。
古曰,有朋自远方来,今夜大家同坐即为朋,无须拘礼。
老少同游,也是忘年交哈哈哈。”
说着,张籍飞快转身从包袱里掏出来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箪笥,和一大抔飘出阵阵异香的黄土包,一齐置于亭中间刚布好的圆桌上。
“左边箪笥是考题,右边是奖励,一人一次机会,一柱香时间。”
与此同时,小令递给每位宾客一支印有自己名字的竹签。
“圆桌下方是一圆筒,各位在自己的座位上原地抛竹签,竹签抛中即有机会上台解题,一人抛中其他人必须暂停。
如题目解完即清空本次奖励和机会,先到先得。
如题目错解或一柱香后未解,换人上。”
那要是,都没答出来呢?
不知哪位公子在张籍背后喊了一声,张老忍俊不禁。
“那奖励自然都是我的了。”
那奖励是什么?
答错了有惩罚吗?
人群中渐渐杂乱起来。
张老摇摇头,也退到了大后方明谦的茶席。
“锣声响,则比赛开始。”
惩罚是什么?
呵,惩罚是在座各位都是有头有脸的皇亲贵胄、名门贵子,答对了还好说,答错了天下皆知,回家还要不要前途了?
就算没官当的那些,平时在家好一副举世无双的嚣张样子,这回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草囊饭袋,脸皮不要了么?
一身着蓝白相间的束身飞鱼服的小哥,心里暗忖着,却面如皎月,十分有礼得双手合纳收下了小令递过来印有自己名字的竹签,“辛苦。”
这老不死的东西,会出什么题,这个箪笥看着像娘寝宫里才会用的东西,方方正正,侧面带着圆环提扣,表面看是首饰盒,但代国精于工造,奇技匠人不胜枚举,这类盒子早就淘汰了,换之可旋转变形或藏有暗门机关的圆匣,方形的中间不好藏机关枢纽,暗格设置不如圆、球体来得便利。
况且,这过时的方形箪笥表面花纹繁复,并非代国近些年流行过的图样,而更像金国繁复浮夸的造型......上来就这么难,飞鱼服小哥盯着手中的竹签,颜料明黄刺眼得涂出了“代国代辛”,一行小楷。
代辛一双凤眼下垂,用余光盯着张籍老汉的背,此时白发乱糟糟的耷拉在粗布麻衣上,不知和大邦的权臣明谦在说些什么好笑的事,笑得老迈的脊背抖得像筛糠。
代辛凝神,偷偷试用和老道修炼多年的秘术“定风波”,意欲窃取谜题一二,谁知刚一聚力,脑内犹如爆裂痛响,“偷听脑哋长针眼!
狗砸!”
——代辛一口鲜血涌上了喉头,若不是身体年轻撑得住,此时己经瘫在了座位上,一半是吓的。
他不动声响得举起茶杯,到唇边时敛去了一点血丝,上好的云顶茶里品出了一股血锈味道。
怪不得老道说了,出了代国十八州,万不可轻易用秘术。
原以为不让用是为了掩人耳目,积蓄力量。
没想到,他妈的,是不好用。
这大邦高人无数,又是五国典仪,此等雕虫小技若是能偷得了秘密,怕才是贻笑大方。
代辛也是转念想通了,回去再找老道算账,先应付过去这次考试,代国这次还来了一个州官的儿子,虎头虎脑的,要是个聪明人,也知道该探探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