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枝很快垂眸,低声道:“书生薛玉,见过大人。”
祁渊听着这道细而稳的声音,和下午时分提醒众人他们耳聪目明的声音如出一辙。
他蹲下了身,问:“方才是不是你睡在死者身侧?”
宋南枝抱拳行礼,恭谨答:“是。”
祁渊见着这个自称薛玉的举子,手腕细长,肤若凝脂,腕上还悬着一个金镯子,在明灭的火光下,祁渊隐隐约约看到了镯子上似乎刻了一个字。
祁渊伸手,握住了那纤细的手腕。
两人皆是一震。
宋南枝是没想到祁渊如此唐突,但思及自己此刻扮做了男儿身,还是强自压下了心底那一抹惊异,忍住缩回手的冲动,低着头。
而祁渊则是没想到这双手腕有如此柔弱纤细,握在手里仿佛柳枝一般。
他仔细瞧了瞧镯子上刻的字,是一个“刀”。
“这是刀嘉平的镯子?”
宋南枝还没回答,倒是旁边的殷泽瞧见,十分激动地抢过了话。
“这就是刀嘉平的镯子!我上次见着了!昨日他们两个吵架的时候,刀嘉平就拿着这镯子!如今又在了薛玉手上,哪儿有男人戴镯子的?肯定是薛玉要偷——”
祁渊懒洋洋掀起眼皮,看了殷泽一眼,殷泽一接触到那目光,就如同被雷劈了,浑身过电一般,悚然呆住,背后骤然生起一股冷汗,闭嘴了。
祁渊又转过头,问宋南枝。
“薛玉,刀嘉平的死,是你干的么?”
宋南枝依旧低着头,摇头,尽量压低嗓子,道:“不是。”
“那他的镯子,为何会在你手上?你们昨日的争执,又是为何?”
宋南枝不说话。
祁渊站起来,俯视他,浑身又散发出冷如刀锋般的气息来。
“你若不说话,就证明你心虚,谋杀刀嘉平的凶手就是你了。等雪一停,我就着人将你送至京兆府。谋害同科举子,又被我亲自撞上,也不必等京兆府尹尚大人仔细审了,人证物证俱在,直接拉出去砍了便是。”
众举子皆被吓得心砰砰直跳,殷泽也被吓得面色发白,而跟了祁渊有一小段日子的紫衣侍卫却是奇怪得很。
这名侍卫名唤仲元青,是京中勋贵次子。纵然出身勋贵之家,还进了深受圣宠的金吾卫,是个在京师大街上可以横着走的人物,仲元青在祁渊面前,还是斟酌了再斟酌,生怕说错一句话。
仲元青嘴上不说,心里却在嘀咕。
不过就是几个同科莫须有的指责,和一个算不上直接物证的镯子,就直接定了这个薛玉的罪,这着实不是祁渊严谨的办事风格。
不过他也不敢多话,只敢默默在后头垂首,眼风扫过这个被怀疑的薛玉,见他低着头,缩在阴影里,倒显出几分女子般楚楚可怜的意味来。
宋南枝深深呼吸一口,将灌进肚子里的寒风驱赶出去,声音大了些道:
“大人,人的确不是我谋害的。自我们这些人从州府出发,结伴进京以来,刀嘉平虽只知埋头苦读,但眼见我缺衣少食,就一直对我诸般照料,我没有理由没有动机谋害他,请大人明鉴。”
“如你所说。”祁渊向下看着宋南枝,拔高了声音,冷道:“刀嘉平既然是埋头苦读,又为何对你青眼相待?你既然是来上京赶考的举子,家中必然也是重视的,怎会让你缺衣少食?”
宋南枝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家贫,供我考上举子已经是费了全家的财力了,我来京赴考,钱财……家中是给了些,可是远远不够,是以平日里只能节衣缩食省着。之前抵达州府时,我与刀嘉平分到了一个房内,他平常不与人交往,性格内向,又因为身体肥胖见识短浅而被人欺负冷落,平日里与他说话的就只有我一人,所以他对我十分照拂。”
“这镯子,又是怎么回事?”
宋南枝低头,抚摸着镯子,道:“这是他母亲留给他,应急用的。”
祁渊看向一旁墙角已经没了气息的刀嘉平,小山峰一样高耸起来的肚子遮住了脸。
他走到尸体旁边,蹲下,接过仲元青殷勤递过来的火折子,照亮了尸身的脸。
没有外伤,血色未褪,眼睛睁大。又靠着墙睡的,身边只有一个薛玉,而薛玉手上又有死者的贵重物品。
似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纤瘦的举子。
祁渊侧头,对着宋南枝开口。
“你若不能给个合理的解释,明日雪停之后,我还是要将你送至京兆府。年前积压的案子多,京兆府未必就能在明年春闱之前将案子审结,很有可能会让你误了科考。”
宋南枝听了这话,果然动了。
她起身上前,站在刀嘉平尸身的另外一侧,蹲下来。
伸手,查看尸身的脖颈、舌苔、瞳孔,检查尸身上下的皮肉筋骨,就连头顶上束的髻了散开了,摸了一遍头皮。
“可有收获?”祁渊饶有兴致地问道。
宋南枝摇摇头。
祁渊依旧盯着她。
宋南枝的目光落在刀嘉平的面部,道:“尸身都凉透了,面上血色还未褪,大人认为,这是为何?”
“不知为何,总不至于是他自己死在了这里。”
“如果是呢?”
此言一出,祁渊还未有反应,身后的仲元青已经变了颜色,微微后退了一步。
面前的举子,可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敢直接顶撞这位杀神!
可知当年京师惊天一案,祁渊为救母亲,可是提着刀从镇国公府的前院杀到后院,谁都拦不住。一路杀了十几个人,镇国公府里血流成河,事后皇后还护着,有谁敢责怪?
只是其他人见了他,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而已。皇上也偏疼祁渊,干脆将他调到了金吾卫来做指挥使,这个位子原是不好坐的,能进金吾卫的,基本都是高官勋贵子弟,眼界甚高,指挥使很难服众。
可放在祁渊身上就不一样了,起码仲元青到现在,也没见过有哪个不知事的敢当面反驳过祁渊的话。
仲元青在心底默默给薛玉点了两排蜡。
可没想到,祁渊竟然一动也没动,反而饶有兴致地问这个清瘦的举子。
“你是有发现了?”
宋南枝不疾不徐答道:“我一直睡在他身侧,如果有人越过我接近他,我定然会惊醒,所以我可以确定没有其他人接近过他。没人动他,也不是冻死的,死亡原因便只能从他自己身上找了。这还需等到仵作来了,剥开尸体检查,才能确认。”
旁边有举子不忍,壮着胆子大声道:“薛玉,你可太没良心了!刀嘉平平日里是怎么对你的?你就这么回报他?人死了还要把他的尸首……尸首剥开……太残忍了,就算是为了让你自己脱罪,手段也不比如此狠毒吧!”
众人纷纷以嫌恶的眼神看向宋南枝,宋南枝却眼角眉梢也未曾动一下。
“正是因为他平日里对我好,我才要找出他死亡的真正原因。若是死得不明不白的,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祁渊看着面前的尸身,心中也知晓,只有等仵作来了验尸才有结果,可是面前这个薛玉,实在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道:“既然你也说,一直睡在他身侧,那么你就是本案第一嫌疑人,在案子审结之前,你都必须被看管起来。薛玉,你怕是要错过今年的春闱了。”
祁渊步步紧逼,宋南枝果然露出了难色,她对祁渊道:“请大人容我查看一番。”
仲元青下意识上前一步,想提醒祁渊,案发现场不能被一个涉案的书生随意破坏,可是见着祁渊让薛玉随意的手势,到喉咙口的话又吞了下去。
他眼睛紧盯着薛玉,有些惊异地见着那书生翻看衣物的动作倒显得十分在行——他跪在了地上,抬手敛袖,将衣襟一层层揭开,查看尸身的胸肺。
宋南枝试着按压了胸部,仔细体会了一下手感。她再顺着经脉从心脏处查看到了手臂,发现刀嘉平右手紧握,怎么样都掰不开。
宋南枝铆足力气掰了一会儿,喘着粗气跌坐在地上,将求救的目光递过去。
那一双眼眸清澈透亮,微蹙的眉尖细长,没有邀宠的意思,却有撒娇的意味。
祁渊心中一动。
他起身,绕过尸身的脚部,来到了宋南枝所在的一边,蹲在她身侧。
高大的身影将火光完全挡住,似乎是将她护在了墙角一般。细微的衣料摩挲声响在宋南枝耳侧,淡淡的男性气息钻入鼻孔,宋南枝使劲低着头,缩在阴影里。
祁渊伸手,用力,将刀嘉平的右手掰开了。
只见刀嘉平右手紧握着的,是一小张折叠的白纸,中间还一团红色。
祁渊正观察着,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润白的手,将那小张白纸拿起来了。
祁渊嘴唇一勾,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宋南枝开口了:“这是……药房的纸。”
她伸出手指在纸上蘸取了一点,移出身位来,借着火光看清了。
“这纸上有些红色的粉末。”
祁渊亮了火折子,又示意仲元青也将火折子亮起来照在另一边,将火光照到尸体的面部,仔细看了看口唇,果然在唇角处的褶皱里发现了些隐秘的红色粉末。
宋南枝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她越紧张,表情就越镇定,她走到一旁去翻刀嘉平的行李,颤抖的手还是暴露了她心内的紧张。
祁渊走过去,按住她的手,柔弱无骨。
“要什么?我来找。”
后面的仲元青强压下眼底的震惊,拦住一边想要上去代劳的金吾卫。
宋南枝努力压制住自己声音当中的颤抖。
“这个东西,他还有……上次在州府,他去药房回来的路上,手里拿着……”
祁渊打开刀嘉平的行李,翻出杂物,摆在地上,在底部发现了一个稍大的药包,打开,里面是一种红色的药丸,只剩下四粒了。按照药包的大小推断,应该是刀嘉平已经吃了许多了。
祁渊拿起一颗药丸,放在鼻尖闻了闻。
“你说你见着他去买了这药,那你知晓,这药是什么吗?”
“刀嘉平提过,是叫百花丸,能让身体发热,寒冬也不冷的一种药。他说……还是他无意中发现的……大人,是不是这百花丸有蹊跷?”
祁渊将药丸放下,正色道。
“这不是害人的药。”
宋南枝也取过来闻了闻,一股热度从腹内升起,她心中隐隐有了一种猜想。
如果是这样,那么刀嘉平,的确是由于服食百花丸而骤然离世的。
宋南枝抬头,见着明灭的火光里,对面那群举子,有些人的脸上已经写满了惊愕,有些人的脸上讳莫如深,而有些人的脸上还是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