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睡得很熟,可当陈义天刚把门推开时,陆达慧还是条件反射地一手抓起身上的被子扬起,一手伸向枕头下——没有枪。这时,陆达慧才真正醒了,怏怏放下被子裹好自己。陈义天已经捧着一套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了。
“睡得还好吗?”陈义天问道。不知怎么,他又想到了那个孩子,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外头,会不会像眼前这个女人,连一晚安稳觉都睡不到。
“还好。”陆达慧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颗脑袋。
陈义天抿抿嘴,没再多说什么,只道:“洗漱完了,出来吃早饭。”
洗漱完毕,陆达慧拉开门,假装没看见坐在外间桌边的陈义天,顺着墙边急急往外溜。
“慌什么!”陈义天叫住她。
“我还有事。”陆达慧一副小媳妇的委屈样。
“回去受罚吗?”陈义天笑道,“既然是受罚,那也不差这一会儿,先过来把早饭吃了。要死也不能当个饿死鬼。”
陆达慧无奈地折回桌子前,夹起一个烧麦,恨恨道:“我做鬼也一定拉你当垫背的。”
“好啊。”陈义天淡笑道,顺手截过她快到嘴边的烧麦,“有酱油,会留疤,吃这个。”说着把装着抹了厚厚栗子酱的烤面包片的盘子推到她面前,又给她倒了一杯牛奶,“别光吃这些干东西,把牛奶喝了。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拉我当垫背的。”
依言啃了两片面包,喝完牛奶,陆达慧才气鼓鼓道:“现在好了吗,天爷?我可以走了吧!”
陈义天轻轻一笑,拿手帕把沾在她嘴圈儿上的奶渍擦掉,道:“去吧,乖乖回去受罚。”
陆达慧认出是早先自己给他的手帕,于是起意预夺,却被陈义天轻巧地躲了过去。陈义天笑道:“等受完罚再来取。”陆达慧见一时是抢不下来,又担心陆达生久等,只能怏怏地瞪了陈义天一眼,才不甘心地往沙面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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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克咖啡馆的雅间,陆达生已经点好了一杯拿铁在等她。
“又是牛奶?”陆达慧心里嘀咕,肚子开始叫委屈。拿铁和牛奶在她心里的唯一差别是,拿铁是棕色的牛奶。
但是鉴于任务失败,她还是乖乖坐到陆达生对面,捧起杯子,等待着接下来的惩罚。
“任务失败了?”
“嗯。”
“那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来这里也没有回去?”陆达生顿了一下,才又道,“我很担心你。”
陆达慧抬起头看着他,这就是陆达生,即使说担心也依旧那么冷静。
“昨晚我受了点儿伤,陈义天正好在那里,他帮我躲过目标的追杀。”陆达慧低声道。
“他知道你是——”
“他不知道我们,他只当我是单干的。”其实陆达慧也不清楚陈义天知不知道他们这个组织,但她知道,如果让老师知道陈义天调查过她,即便他陈义天是地方一霸,日子也一定不会好过的。
“不知道最好,你知道老师的脾气。”
见陆达生没有继续追问这件事情,陆达慧放下心来,认命地问道:“这次任务失败,我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陆达生看了她一眼,道:“放心吧,这次任务本来就不容易,我已经帮你跟老师求过情了,暂时没有问题。下次记得做漂亮点。”
“嗯,谢谢。”陆达生木头人样的表情,波澜不惊的语气,让陆达慧的心也淡了下来,这一声谢谢,像公式一样规矩。可她心里还是感动,不管怎么样,她知道陆达生最后总是会帮她的。
1937年5月21日*新开乐园*晚9点
当陆达慧坐在化妆桌前开始化妆,默默接受无数眼神的鄙夷和无声询问时,心里不由一叹,她和陈义天现在是真道不明说不清了。不过,她也相信这种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不需要太过计较。
不过......
刚换完衣服的青女一见陆达慧,就凑了上去,压低声音关切道,“木兰姐,你还好吧?”
“好啊,怎么了?”陆达慧笑道。
“昨天你不是没来吗。”青女羞涩道。
“对,昨天有些不舒服,我跟罗经理请过假了。”陆达慧假装没明白青女的意思。
“木兰姐!我们俩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青女小声道,“天爷昨晚打电话,说你这几天都不会来;还有,他让罗经理腾一间房,专给你当休息室。没想到你今晚就来了,房间还没整理出来。喏,你没发现今天这里少了罗经理的聒噪声吗?他正忙着腾房间呐。”
陆达慧越听脸越冷,本以为是昨晚那帮打手散闲话,没想到是陈义天本尊,他还真是不怕事大。陆达慧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把陈义天祖宗十八代都从坟里请出来问候了一遍。
“阿嚏!阿嚏!”在家里的陈义天突然连打了两个喷嚏。“天爷,你没事儿吧?”李明关切地问道。“没事。一想二骂三感冒,一定是哪家小野猫在怨我没去看她了。明仔,叫老张把车子开到门口,我要去找我的小野猫了。”陈义天笑道。
“是!”李明笑着跑去车房,回来时对陈义天笑求道,“天爷,您什么时候也教教我怎么样才能泡到妹子吧。”
“滚!小子你毛长齐了再说!”陈义天假意踹了他一脚,哈哈大笑着出了门。
陆达慧走上台,目光向下微微一扫,没有发现陈义天。自从那天和他一起吃过宵夜后,陆达慧清楚记得,这期间陈义天只有三个晚上没来,但他都会事先派李明过来告诉她一声。现在陈义天既没有叫李明来,自己也不来,陆达慧心里反而怪怪的,腹诽道,一定是因为昨晚干的坏事,才不敢来。
陈义天坐在车上打盹儿,车子停在新开斜对面的小巷子口,方便看到供新开职员进出的后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陈义天觉得自己已经睡醒两觉,怀表的盖子也被他开了关、关了开,快失灵了,新开的后门还是没有人出来。
“木兰姐,佐藤先生请我宵夜,你陪我去嘛。”陆达慧正在卸妆,青女求道。
“他请你,我去干什么?”陆达慧笑道。
“木兰小姐若肯赏脸,必当蓬荜生辉。”化妆室门口响起故作文绉的声音。众人回头一看,原是洋洋百货的老板宋新光,而他旁边就是佐藤俊夫。
“宋老板好,佐藤先生好。”众人都站起来问好,罗经理的嘴更是快咧到了耳朵后。
“佐藤先生请青女小姐,鄙人请木兰小姐,不知木兰小姐肯赏光否?”宋新光脱帽致意。青女也忙扯了扯她的胳膊,拿目光求她。陆达慧猜陈义天今天也应该不会来骚扰她,于是点头答应。
后门开始陆续出来人,陈义天腾地坐直了身子,开始对着后视镜整理头发,这时有两辆车从他旁开了过去,停在了后门口。后门出来一行人,宋新光、佐藤俊夫、陆达慧、青女,四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都带着欢愉的笑。佐藤俊夫和青女上了前头一辆,宋新光和陆达慧上了后头那辆车。
陈义天顿时黑了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宵夜安排在惠如酒楼。哪里是宵夜,竟如正餐一样丰富,连酒都有。四个人的谈资无非就是时下最流行的歌曲、明星的八卦还有衣服款式等等。
饭毕,佐藤俊夫送青女回去,宋新光也要送陆达慧。
“太晚了,也别这么折腾,我和青女都坐佐藤先生的车吧,反正也顺路。不知道佐藤先生,介不介意呢?”陆达慧笑问。
“美女赏光,求之不得。”佐藤俊夫笑道。
黑暗中,有一双眼睛闪着火花。
送完青女再送陆达慧。车上,陆达慧和佐藤俊夫有的没的聊着天。
“佐藤先生的中国话说得真好。”陆达慧笑道。
“在日本时,我有几个同学都是中国的,而且我对中国文化也特别感兴趣。”佐藤俊夫道。
“是吗?”路云霏冷笑道,“随便再把中国的东西抱回你们日本。”
佐藤俊夫听出了她话里的讥讽,辩驳道:“中国的积弱并不是我们大日本帝国造成的,是你们自己固步自封,而我们大日本帝国是给你们带来文明世界的先进东西。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叫做‘强盛弱汰’吗?”
陆达慧的拳头在手包的遮盖下,紧了又紧,拼命忍住即将爆发的情绪,眼波流转,笑道:“这个话题太承重,我们只是小歌女,只想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唱歌。”
“放心好了。一会儿我给你写一个我的电话号码,你和青女有什么事只管给我打电话。”佐藤俊夫笑道。
“谢谢。对了,在那个拐角把我放下来就好。”陆达慧指了指前头。
等佐藤俊夫的车开远,陆达慧正准备上楼,一个人影带着杀气突然闪了过来。陆达慧二话没说,一掌就往来人的颈脖劈了下去,被挡开后,提起一腿又用膝盖去顶来人的小腹,那人一拧,堪堪避过;陆达慧立刻一个回旋去攻那个人的下盘,却被他轻巧跳开并转到陆达慧背后,想要抓她松散的辫子,陆达慧急忙护住辫子。几个回合下来,本来处于攻势的陆达慧就被逼的节节退让,毫无攻击之力,只能是防守了。最后,陆达慧被逼到了墙角,眼看必死无疑,于是咬牙一副视死如归状:“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噗!好啊!那我们去你家。”摘掉脸上的面具,陈义天笑了。
“是你啊。”陆达慧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他,道,“让让,我要回去了。”
“喂!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陈义天笑着追上她,“好歹还是给个面子,怎么就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可是我手下败将。”
陆达慧冷哼一声,也不理他,往楼上走,陈义天跟在她屁股后头道:“喂,你的肩膀好些了吗?”
“拜你所赐,好像结疤有点裂了。”陆达慧有一丝疲惫。
“活该!”陈义天骂道,“谁让你没点爱国心。跟个日本人你喜笑颜开的干什么啊?你不知道日本人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啊,你要想找人陪你,你也得找个靠谱的,比如我。”
陆达慧转头看他,张口欲骂,愣了两秒,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淡淡道:“我现在真不想说话,我好累的。”说完转身继续往楼道里走,陈义天双手插在裤袋里,默默跟在她后头。
站在自家门口,陆达慧疲惫地靠在墙上,揪起眉头,一脸苦相:“好啦,我都没怪你胡说八道,你还生什么气。再说,刚刚也陪你打了一场,你还跟上来做什么?”
“就是因为刚刚打了一场,现在累了,想喝水。”陈义天看着陆达慧,也是疲惫的笑。
门刚一开,陈义天就一副回自己家的熟络,大摇大摆走进去,往沙发上一倒,道:“诶,倒杯水来。”
“你就不怕我往水里下毒?”陆达慧嘟囔着,明明现在闭眼就能昏睡过去,可脚却不由自主地往桌边走去给他倒水。
陆达慧有种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感觉,看他两口喝完水,急忙皱起一脸的假笑,呵呵道:“好了,水也喝完了,你可以走了吧?”
陈义天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干脆把鞋子蹬掉,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闭眼道:“你累了就去睡,不用管我,我睡沙发就好。”
“你!”陆达慧气结,提起一脚给他踹小腿肚子上。
“谋杀啊!”陈义天缩起腿来狂搓。
陆达慧冷哼一声,扔他在客厅,自洗漱准备睡觉。刚回到卧室,敲门声就响起,陆达慧一声暗笑,就知道陈义天还憋着坏心眼,一手摁住枕头下的枪,提起气,笑道:“门没锁,进来。”
陈义天推门而进,不觉哑然失笑,扬扬手中的药,笑道:“何德何能,居然让木兰小姐这么重视。”
陆达慧讪讪收起手中的枪,强词夺理道:“对你这,嗯,还是有备无患的好。”她是想说“对你这混蛋”,可陈义天就那么咄咄地盯着她的眼睛,叫她把“混蛋”两个字生生给咽了回去。
“过来上药。”陈义天没跟她争,曲起一条腿,坐在床上。
“我......自己可以的。”
“快点,扭扭捏捏的哪里有江湖儿女的样子。再说,昨晚我都看过了。”
“你混蛋!”陆达慧挥手就要打在他身上,却被陈义天一手敏捷地抓住,一手揽住她的腰,带她背对着自己坐在床沿上。
“乖,别闹。你不是很累了吗?上了药,就放你好好睡觉。”陈义天哄道。
陆达慧安静下来,背对他,盘腿坐在床上,白底粉蓝小碎花的睡衣被卷到胸下。陆达慧听见陈义天拧开瓶盖的声音,听见他用棉签蘸药的声音。棉签柔柔触碰着伤口,丝丝凉意很舒服,陆达慧心里五味杂陈。
“陈义天——”
“嗯?”
“你来就是为给我上药啊?”
“要不然呢?”
“你有很多女人吧?”
“嗯。”
“那你应该去找她们,然后忘了昨晚的事。”
“为什么?”
“你知道我是杀手了,如果躲得远远的,还好。可你偏又来找我,所以我一定会杀了你。嗯,等我伤好了以后。”
“好,等你伤好了。”陈义天细细地给她上药,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她的话。
陈义天的漫不经心惹恼了陆达慧。如果他继续这样纠缠在她身边,只怕会惹来老师注意,到时候就不是她陆达慧能保住他的。
“我是说真的!”陆达慧一下挺直了背,扭头怒瞪。
“好好好,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陈义天扶住她的肩,让她重新坐好,扯开话题道,“别乱动,就快上好药了。我这人就再这里,跑不了,等你伤好了就来找我好了。对了,今天回去有挨罚吗?”
“没有。”
“嗯。”陈义天点点头,又道,“你们那里还挺讲人情的嘛。要是我手下坏了事,死罪虽免,活罪也是难逃的。哪里像你,还有工夫跟人出去吃宵夜。”